第三章 念奴娇
好似被我的怒气与神色吓到，绿裙丫环震慑当地，愣愣地呆住，既而转脸看向身旁之人。
腰肢柔软如水，轻轻扭动，愈加纤细地飞舞；束腰的丝绦婉婉地晃动，轻拍着柔畅的长裙……
鬓边丝丝抽痛……恍惚记得，一双刚稳的臂膀把我打横抱起，放我在床上，旋即我沉沉睡去，再无知觉。最后的知觉，便是那个温暖的怀抱，灼烫着我的肌肤。
唐抒阳朝我走过来，脸上浮掠起水色潋滟的笑纹，赞许道：“如此甚好！”
偶尔，我迎上他的目光，大咧咧地瞪过去，大多时候，我不敢望他，低头喝酒或是望向别处。
她是何心思，我焉能不知？她心中定是将唐抒阳引为终生依靠之人，昨夜见他对我甚是不同，便心有别想。
我一惊，绛雪确是一个心思玲珑的女子，然而她看错了，我并非倾心于唐抒阳，于我，他仅仅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朋友。
怎么？他还生气吗？可我已经尽力了，已经睁不开眼了。心口猛跳，呼吸如激流奔涌，浑身发烫，手脚绵软无力……
我甩开绿裙丫头的小手，转向影姿华贵的绛雪，浅浅一笑：“绛雪姑娘，你还不配知道我是何人！”
八年前，流妃是圣上的宠妃，来自西域一个神秘的王族，五年前，皇太后下旨，将她关进冷宫，从此不见于君王。
当即，唐抒阳脸色沉然一变，眸色逐渐冷峻：“莫非端木小姐想要效仿世间男子？”他的眸中渗透出寒意，“你要知道，此种地方不是你该来的！”
好温柔好温柔的声音！是西宁哥哥吗？只有他会如此温柔的关怀我！他找来了吗？是了，定是他回府了，找不到新婚的妻子，便找到荭雪楼了。
呵，原来是来赶人的！
我们三人转首，看向碧水亭阁；悠扬的丝竹之声，雄浑萧重的鼓乐，缠绵与凝沉此消彼长，拧成一汪激动人心的乐流，流淌在纱幔飘扬的亭阁之中。只见，粉白长裙、酥|胸广袖的妖娆女子翩翩起舞，舞姿轻盈，恍如飘落枝头的花朵，曼妙而散……
好累，好困……缓缓地，我闭上眼睛，软软地尾垂于地，仿佛那被我震落的梨花，轻盈地覆在地上，霏霏如雪。
“倒让端木小姐见笑了！”绛雪微哂道，面色泛起些微的尴尬，眉梢一牵，“你若要回去，即可自行离去。”
醒来时，已是次日午时。斜斜的日光折射进来，打在窗下的书案上，明媚、宁静，耀眼的光芒微微刺痛我的眼睛。
这声音，显然是苦涩、感慨的，如我此时的心境。
如云的舞姿在我眼里，俱是虚无、幻灭的，只觉白濛濛的一片，那闷沉的鼓点，一下下地敲击在我的心坎上，仿佛要敲碎我的心脉。
如是绛雪穿上此身长裙，不知是何等的华美、妖娆，定是倾城之姿了……这是唐抒阳特意让绛雪送过来的，为何非要我穿上这身长裙呢？他打的什么主意？
清新、淡雅的梨香袅袅而来，萦绕于鼻间，沁满心房，清洌如溪水，涤荡了我心口焦灼的些许情绪。
绛雪气得浑身发抖，脸色突涨，怒道：“你——你到底是谁？绿儿，叫人！”
疼！从手臂上传来的疼痛刺|激着我的脑门，这该死的丫头，居然如此对我！从来没有人如此对我，一个烟花场所的丫环，居然将我弄疼！
轻盈的脚步声停止于屋门，吱呀一声，有人开门进来，我立即闭上眼睛，装作熟睡的模样。
“绛雪，今儿怎么言语之间如此奇怪？”唐抒阳奇怪道，语气之中升腾起一丝愠意。
我冷冷打断她：“不必了，无需麻烦。”
梨花的香气徐徐飘浮，笼于四周，淡雅幽幽，让人心境舒爽。或许，他见惯了烟花女子的千娇百媚，我这点儿魅惑的伎俩根本不算伎俩，罢了，他是何种男子，与我无关。
昨晚的羞辱与争吵，我记得清清楚楚！
乌黑长发已经飘散，繁华如一匹绣锦，纷乱如一树梨花，随着身子的扭摆而晃荡、飞扬，盛开如晚间睡莲，在这暗夜柔然而动。
他坐下来，转眼看我，黑眸中光泽熠熠，沉沉问道：“你怎会在此？”
丫环笑着退下……糟了，我仍然是散乱着一头乌黑长发，只用一根粉白丝带松松缚着，软软地尾垂于背。
怎能如此现于陌生男子面前呢？不可……不可……
陆舒意微笑着点头，长而卷的睫毛挂满了些许忧色，正色道：“我始终觉得不妥……”
“绛雪，你又多想了！”唐抒阳拂开她的手，笑道，“你这般玲珑心思，若花在别处，相信会找到一个携手之人，觅得一生依靠！”
他大步流星地走着，无视我的挣扎，拖拽着我来到一间仿似无人居住的厢房。
西宁怀诗没有过问太多，仍是津津有味地看着前方，点头答应：“快去快回！”
呼吸愈加急促，晕浪的感觉激得我眯起眼睛，只是更加轻柔地款摆着婀娜的身姿，偶尔朝他一瞥，眸中溶动着波光重影，流曳出泠泠如斯的情致。
方才饮得过急，确是无法品出梨花白的醇香与甘美。
丫环打开门的一刹那，他猛然转身，一阵怔忪，呆然望我。
他毅然转身，顺手关上房门。
绛雪沉吟道：“你们相识不过两日？”又惊喜道，“此话当真？”
透过丝丝缕缕的缝隙，我恍惚看见，那个刚毅的缥缈影姿，肃然独立，好似一尊亘古的神像，冰冷地望我。
“听说是唐老板的一个朋友，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，一个姑娘家，喝得不省人事……”
唐抒阳清咳两声，缓缓阻止道：“绛雪，不必了，她是我一位朋友，你先回去吧，我和这位朋友叙叙旧！”
绛雪似是真诚道：“端木小姐乃名门之后，不该来荭雪楼，烟花秦楼从来就是情分凉薄，只有逢场作戏，从无半分真心，这个浅显的道理，你该明白。”
“她歇在唐老板寝居，那昨晚……唐老板歇哪里？”
“这还用问吗？除了绛雪姐姐房里，还能哪里？你又不是不知道，唐老板与绛雪姐姐好着呢，说不定过阵子我们就能喝他们的喜酒了。”
我浅浅一笑：“我想，这个疑问，你可以亲自去问唐老板，我只能说，我与他相识仅是两日罢了！”
我反问道：“我为何要骗你呢？”
原来，唐抒阳落脚之处，便是洛都繁华之地东华大街，便是一掷千金的销金窝荭雪楼。呵，他原也是一个浪荡、轻薄之人。
糟糕，这下可如何是好？如让亭中之人知晓，定然无法轻易脱身。仿佛被撞破坏事一般，我心神俱乱，口不择言道：“我……我要上茅房，茅房在哪里？”
我着慌了，使劲地撑开沉重的眼皮，抓住他的胳膊：“西宁哥哥，你生气了吗？不要生气，好不好？我再也不饮酒了，再也不醉了！”
酒香醇厚，芬芳扑鼻，未饮即醉……滑过咽喉，甘醇、水滑，却是火辣辣地刺烧，灼烫着所有的知觉。喝下一杯，腹中似无反应，便有所松懈，面色如常，淡定地望他，微有挑衅。
“爷，梨花白来了！”绛雪笑盈盈走过来，绛红色裙摆轻盈地展开，宛然飘荡。
如此可怕的神色……遭了，他从未如此生气……他仅仅生气过一次，那是春天，梨花盛开如流雪，我便跳舞给他看，他果真不再生气了。
“呀，真的啊？那敢情好，唐老板待绛雪姐姐那么好，好羡慕啊……”
西宁怀诗兀自陶醉道：“不知花媚儿会不会看中。据说，若被花媚儿看中，便会相邀至香阁之中，无需花费银两。”
“哟，真不好意思，原来是爷的朋友！”绛雪神色立变，展露出朵朵娇美的笑纹，虚伪至极。
一股愤怒从脚底升腾而起，我缓缓抬首，傲然望她，眸中怒意横生：“放手！”
烟花女子，果然都是冰雪玲珑的，一见脸色不对，立即巧笑嫣然，翻脸比老天爷变天还快。
“哦？花媚儿如此清高？”我惊呼道，讶然地看着西宁怀诗。
我爽快道：“你问！”
西宁怀宇却是冷淡地放开我，眸中的幽光像是淬了冰水一般，愠然道：“清醒一点。”
绛雪快步走过来，音调不复方才的温柔与娇媚：“绿儿，不可放肆！”她转向我，威严道，“你是谁？抬起头来！”
他的脸孔崩得紧紧的，仿佛被人抽打过一般，蕴了些许的怒意，黑眸中更是寒气逼人，凛凛的光色让我心生惧意。
怎么会这样呢？只是五杯么，不至于醉了吧！向来，饮下十杯，亦只是轻微的发热……原来，梨花白的后劲如此之大，比我之前饮过的酒，不知灼烈多少。
仿佛充满了无穷的力气，我从他企图抓我的手掌滑溜开去，轻盈地奔跑到梨花树下的卵石小径，朝他嫣然一笑：“西宁哥哥，不许生气了哦！”
我缓缓睁眼，昂然起身，以衾被拥住身子，靠在丝绣引枕上，瞥眼看见床边木凳上叠放着昨日的锦袍，旋而平静地看着她：“劳烦绛雪姑娘，真是过意不去！”
浓烈的酒香扩散开来，将我完全笼罩。本已焦躁的情绪，倏然火热地升腾，涨满了胸口。
他眸中的清亮光华仿似夜空那般遂远，笑道：“唐某觉得，与端木小姐甚有缘分！”
旋即，他紧缩瞳孔，惊艳的目光凝落在我身上，好似我是夜间瞬时开放的昙花，或是乌云中突然乍泄的凝乳月华。
唐抒阳轻叹一声，眸中的寒气稍稍退去，脸色亦是回春一般暖和了些，柔声道：“先把衣服换了，待会儿我让一个丫环帮你！”
他朦胧的脸庞刻上浓重的怒气，黑眸瞪得圆圆的，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。
唐抒阳起身走过来，拉住我的手腕，将我拉到他身边，语音又冷又硬：“绛雪，去拿一身衣裳过来，嗯，就前几日那件吧，你知道的。快些拿过来，不要耽误了！”
偶然之下，我与流妃相遇，她非要教我漫摇媚舞，三番两次地在我面前翩翩起舞，我见这舞姿确实与众不同，楚楚如柳，曼妙如花，妖冶如蛇，灵媚如水，便起了好奇之心，学了她的漫摇媚舞。
荭雪楼的幕后老板是唐抒阳？真是想不到……藏身于烟花之地，只留几间简陋房舍于世人眼前，当真绝妙。
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，喜道：“这样吧，到绛雪那边换一身衣裳，爷，可好？”
曾经，也有一双温润的手掌，拉着我的手，在繁茂的梨花树下，抬首仰望春天的夜空；那璀璨的繁星，照亮了我的心间，照亮了我的青涩情怀。
穿戴完毕，即刻赶回端木府。总管禀报了两件事：上午西宁府派人来过，皇太后宣召我即刻入宫觐见，公公已在府中等候多时。接着，他交给我一封家书。
唐抒阳似是一惊，脸上堆起一抹疏豪神色，赞道：“再来一杯，如何？”不等我应答，他已帮我斟满，无声笑道，“梨花白不同寻常烈酒，可要慢慢品酌，不可急饮！”
绛雪细腰款摆，裙袂轻扫地面：“是么？绛雪三生有幸，爷如此厚爱，真是羞煞绛雪了。”她端起酒壶，斟满酒杯，温然道，“爷……心中可有共赴一生之人？”
我拂开他的手掌，直视他，平静道：“梨花白？唐老板盛情，心领了！”
“怎么了？不舒服吗？”温柔的声音、在我身旁响起，一双清凉的手掌搭在我的肩上，带给我片刻的清凉。
娘亲病重，速归！
我舒了舒眉心，轻缓道：“我亦觉得……”藐然一顿，复又继续道，“这应该不是缘分！”
西宁怀诗灵眸转动如珠，细眉略低，沉思道：“好词！好词！嫂嫂不愧是冠绝扬州之第一才女。”
在他目光的笼罩之下，脸颊与脖颈渐渐发热，身子亦是火烧，腹中更是翻江倒海。对面的暗黑脸孔，总是晃来晃去，抑或重叠着，渐次模糊了。
心口一阵悚然，我转身欲跑。然而，尚未举步，他眼疾手快地上前拉住我，开怀笑道：“跑什么？你也会害羞吗？”
尚未接过酒杯，只是一闪，酒杯顿然滑落，甘醇的梨花白尽数洒落于我的锦袍之上，灼灼的湿意湮没了我的感知，凝固了一般，沉重异常。
她定是恨我方才对她的羞辱，此时作弄我来了，当真不是一个简单的可人儿。
“你们唧唧咕咕什么？”屋外响起一声薄怒的叱喝，是绛雪的声音。
唐抒阳软香在怀，自是风流惯了的人，顺手搂过她的身子，轻叹道：“荭雪楼到底是要交给你打理的，我这幕后老板，该要让贤了。”
流妃嘻嘻傻笑，对我郑重道：漫摇媚舞是西域绝迹的魅人舞姿，是不能轻易跳的，你只能在你的王面前，跳给他看，让他迷上你，再也无法将你忘怀。
他不徐不疾地轻声道：“绛雪，你先下去吧！”
唐抒阳用力拽过我的身子，裙裾软软地拂过地面，扫起一阵清风。他的眉宇之间抹开蒙蒙笑意，却无戏谑之意：“唐某觉得，端木小姐不是一个害羞之人。”
我曼声央求道：“西宁哥哥，不要生气，我跳舞给你看，好不好？你最喜欢看情儿跳舞了！”
我努力睁开眼睛，想要看清眼前男子的面容……不，他不是西宁哥哥，不是……
慢饮细品，不知不觉间，已饮下五杯。他不语，我亦不言，只余斟酒的声响，以及无言的对酌。与昨晚一样，只是，这方院落雅致多了。
我赶忙低了头，羞得脸腮烧烫起来……哼，世间男子果真都是风流之人，轻薄，可恶。
他缓缓走过来，启唇而语，嗓音幽沉：“梨花如静女，寂寞出春暮；春色惜天真，玉颊洗风露。”
绛红色的影子向我漂移而来，仿佛带着一股强势的风，直扑我发烫的脸面。黑色的影子亦是从天而降，将我完全笼罩，让我无所遁形。
自高而下的酒流之声，充斥于宁静的亭阁，分外清晰，略有滞涩。想必，是她心中有所顾虑，以致手劲不稳。
绛雪垂下纤手，肩背略略一滞，望向院中梨花，涩然笑道：“爷真会说笑，绛雪还能觅得一生依靠吗？一辈子，也就如此了！”
我不想看，什么都不想看、不想听，尤其是陆舒意端美的容颜与柔然的笑靥……我再不能对她好，再不能原谅她，即使她是我最亲近的陆姐姐。
曳地双裙，内里梨白色锦绣长裙，外罩胭脂色纱裙，折枝茶花纹亮纱的质地，红白相间，朦胧的胭红，婉约的梨白，娇艳与纯洁完美融汇，衬托出此身长裙的华美与清新。以梨白丝绦束腰，愈衬得腰身纤细，身姿浮凸、玲珑，仿佛临水欲飞。
一口气说了一大堆，她不嫌累么？我淡然不语，听她兀自说下去。
绛雪舒展开眉心的愁色，脸腮上立时拢上媚然的笑影，顺势上前，偎进他的怀中，坐在他的腿上，咯咯低笑：“要说这幕后老板，眼前不是有一个更大的么？哪里轮到绛雪操心了？”
绛雪没料到我真会抬首，且瞬间发难、毫无畏惧，倒是一愣，随即沉了脸色，温和的语音中自有一股高高在上的姿态，问道：“你是谁？怎会在此？”
恍惚觉得他锐利的目光剌剌地朝我而来，力透纸背般穿透我低垂的螓首；我更是慌乱，只得更深地低了头，心中念叨着：不能被他认出来，千万！千万！否则，那便死定了！
他的嗓音温柔如池中水草，轻摇漫荡，摇碎了我一池的少女情怀……其实，他是自责，后悔没有阻拦我！
我猛然清醒，挣开他的包握。
他已然坐在八角亭中，悠然斟满两杯梨花白，笃定我会坐在他对面似的。这个自狂的家伙……
是否，西宁哥哥不愿娶我，而是陆舒意？可是，他亲口跟我说，他爱我，他想要我，只是，只是他的父亲反对……
陆舒意目不转睛地看着亭阁之中如诗如画的舞蹈，深深地陶醉其中。
自此，我便认定，西宁怀宇是我的王。只要是我所爱之人，终生所依之人，便是我的王；我从不愿，只身陷于皇室，与别的女子共享夫君，我的夫君，惟有我一人。
身后传来一声娇嫩的断喝之声……是在说我么？我惶惶一惊，猛地转身，只见眼前站着一个俏丽的绿裙丫环，圆睁着一双大眼，疑惑地瞪着我。
步出碧波轩，我缓步而行，远离了靡丽美景，于斑驳的月色下释放压抑的情绪。如不是及时撤离，我便会失控的泪水满面。
他的唇边，始终浮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纹，一双晶亮的眸子却是灼灼看我，目光玩味，又好似千年古井，深到了幽暗与虚渺。
凉风轻轻荡过，滑过徒然下垂的手指，竟觉得那凉风是暖的。手中薄薄的素笺，落叶一般从指尖滑落，于地上低低回旋。
拂地的胭脂色裙摆低低飞旋，仿佛飘落的山茶花铺洒一地；宽广的衣袖冲天飞起，旋即缓缓降落，粼粼而动，宛如湖中圈圈的涟漪，次第而开。暧昧的灯火悠悠旋转，眼前梨树亦疾速旋转，枝撑如伞，墨绿华盖一般笼罩在我的头顶。
绛红色绢地茱萸纹长裙的裾摆流落在地，汪成一堆刺眼的红色，夜色之下，晃人的眼，似与梨树上的雪白格格不入，与周遭的古朴雅致格格不入。
她浅笑道：“端木小姐，我微有疑问，不知道当问不当问”
天色昏黑，泼墨一般凝暗，回廊上悬挂的绢制灯笼，于夜风中飘摇不定，昏红的灯影随之摇曳，幻出影影绰绰的深重暗影。
“哎，那屋里的姑娘是谁啊？都晌午了还不起来……”
她又斟了一杯，端起递给我，我伸手接过，心头隐隐觉得，她似乎太过殷勤，大可不必端给我的……
我缓步走到八角亭，坐下来，宁然望他，唇边掠起一抹妩媚的笑影，端起酒杯，举杯而尽……我轻轻眨了眨眼睫，卷翘的黑睫一如黑色彩斑蝴蝶，身姿轻盈。
唐抒阳的嗓音中略有责怪：“不可妄自菲薄！在我心中，绛雪是一个美丽婉约、自信好强的女子，多年来，我一直心存敬佩。”
绛雪急道：“怎么，爷要走……”
不，真的是西宁哥哥，他来了！那次，我们在毓和宫最北面的梨园偷偷饮酒，望着广袤的璀璨星空，披着一身琉璃清辉，开怀畅饮，好不快哉！那个夜晚，我很快活，便喝多了，他这般说：你喝多了！
天旋地转一般，我的身子轻轻地晃了两下，此时此刻，我再也不想见到眼前的一切……不想见到她……我轻声道：“我出去一下，马上就回来，等我……”
话毕，他拉着我直往厢房走去，根本不理睬绛雪独自站在原地，惊愣了美丽的眼睛。
她转身，款款而去的水绿身姿，淡定如碧池，挺直的肩背，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风尘之色。
我的身子一阵冰冷。是唐抒阳把我抱到床上，是他脱下我的裳裙，是他——这个可恶的混蛋，竟然以饮酒来引诱我、作弄我！
呀，元好问的《梨花》。西宁哥哥，真的是你，你总是给我念这首《梨花》。你说，情儿就像梨花，不具倾城风华，却是雪雅芳姿。你还说，情儿不像梨花，梨花是孤芳的，而情儿是活泼的，梨花总是飘落如霰的，而情儿是柔韧的……我真开心……
这一刹那，我就像烟花女子一般的放浪——我是故意的。或许我不该如此，只不过，我要试探他，看他是否经得住陌生女子的诱惑。
那双温润的手掌，是我弥足珍贵的少女心怀，是我追求一生却难以得到的幸福。那是西宁怀宇的手掌，而如今，不是他，是唐抒阳，一个流连风月的浪荡之人。
我竟然没有挣开，任凭他拉着我，一步步走向这个陌生的院落。他的手掌，是温热的，在洛都三月的夜风中暖和了我那凉凉的手。
脑中回旋的，始终是西宁怀诗的那句话：怪不得哥哥急着娶嫂嫂进门！
我好开心！我扶着他的胳膊，撑着站起身，开心道：“西宁哥哥，你终于来了！你知道吗？我好想你……”
我坐下来，是绛雪坐过的石凳，眼睫一挑，傲然反问道：“我这身打扮，唐老板觉得我为何来到荭雪搂？”
绛雪起身，宽袖拂摆，袖上的金线茱萸轻轻一扬，软软靠近唐抒阳，一手搭在他的肩上，柔媚道：“爷，绛雪想，爷心中必有心事！”
这宁静的春夜，这晕红的院落，充满了他张狂的笑声。
唐抒阳的脸孔冷冷冻住，顷刻却又尽情扯开，笑声自他胸中透射而出，豪爽的笑声似乎震动了枝丫上的雪白梨花，轻微地抖动，嘻嘻而响。
唐抒阳玩味的眸光落在我的脸上，笑道：“你来荭雪楼，不就是饮酒消愁？难道……还会是为了姑娘而来？”
云海无边的，是那洁白如雪、靓玉寒香的梨花，在我眼中飞舞，漫化成白雪飘扬的苍苍雪原。惟见一个轩昂的黑影，潇潇立于苍天雪地之间，凝定不动。
一个瘦削的人影移动而来，止于床前。寂静片刻，绛雪开口道：“端木小姐，我知道你已经醒来，”娇媚之中自有一股绝不输人的傲慢，“爷已经外出，你是否仍想滞留荭雪楼？”
我深深一怔，他如何知道我的脾性？只听他继续道：“上好的梨花白，有兴趣吗？”
绛雪的眉峰稍稍一挑，美眸中柔情款款：“不必客气！爷的朋友，就是我的朋友，我理当好好招待，不然，爷会责怪我的！你不知道，爷的朋友那么多，我一个个招呼过来，还真是累呢！咳……”她白皙的脸上层层叠叠的、皆是幸福的微笑，隐约的是一种低调的得意、低调的炫耀，“有时我与他抱怨呢，他就不高兴了，说什么‘除了你，谁有资格帮我招待我的朋友’，你说吧，我想清闲，也清闲不来！”
真要醉了么？不行，这是荭雪楼，我不能倒下，不能在他面前倒下，那多丢脸……他会取笑我的……
死寂。沉甸甸的死一般的沉寂。压抑得让我喘不过气来。在这陌生的地方，他的怒气，我无法理解，只能心虚地低了头，默然以对。
她见我不语，仍是冷冷的表情，干笑两声，深深地看我两眼，眼梢掠过一抹异色，朝他俏然道：“爷，那绛雪拿来梨花白，好好招待这位公子，可好？”
陆舒意似有感触，感喟道：“花媚儿应是一个才情甚高的孤高女子，假若……”
我冷哼一声，婉言道：“唐老板似乎喜欢训导别人，尤其是我这种不谙世事的小女子，一逮着机会，从不忘教导做人之理。”
展开爹爹常用的素色信笺，一行行扫下来，整个人惊愣住了，脑中乱糟糟的，一片白茫茫的苍莽。
心乱如麻！我蹲下来，掩脸而泣……
我看也不看绛雪身旁的黑影，然而我亦清楚，那张暗黑俊脸上定是笑意盎然，余光微瞟，他唇角微勾，看好戏一般、不言不语，等待着我与绛雪如何了事。
眼前的一切更加朦胧，星月黯淡无光，灯笼已经熄灭，一切俱是暗黑、渺茫的，只有那天真的梨白，仍旧在我的眼前摇晃。
我眉目含笑：“我自然明白，不过……绛雪姑娘无需担心，你所担心的事情，永远不需要担心。”
为何他总要拉住我？心口怦然而跳，我背对着他，不敢稍有动弹，镇定道：“我便不能害羞吗？”
方才西宁怀诗无心之言，瓦解了我所有的期许与骄傲……他说得没错，此时我很想一醉方休，醒来后西宁怀宇尚未娶妻，宛如从前……罢了罢了，饮酒便饮酒，难道还怕了他不成？
晚风阵阵，吹掠起宽广的袖摆，微微拂动，腕上肌肤的滑腻触感，分外明显，暖凉相宜。如此薄冷的丝纱，于此三月春寒，竟不觉得丝毫的冷意，当真奇妙。
“喂，你是谁？怎会在此鬼鬼祟祟的？”
“哎呀，这可如何是好？都是绛雪的不是，失礼了，让公子见笑了！”绛雪连忙道歉，脸上佯装起着急的神色，拿了绣帕殷勤地为我擦拭，飞云入鬓的眉梢处却是一缕暗暗得色，虚假得让我作恶。
古朴的摆设，厚重的风格，床榻亦是淡雅的，并无任何多余的帘幔，如此看来，这寝居的主人应是男子。
而他，并非一个正经之人！
绛雪是一个沉谙于穿着打扮的女子，今儿一身水绿色暗花罗裙，与昨日的艳媚自是别有风味，清新宜人。她略有一顿，显然没有料到我会如此爽快，脸色微微涨红，只此一瞬，已是面不改色：“姑娘是如何识得爷的？可否相告？”
我惊魂未定，胸口起伏不平，不知他意欲何为，颤动着眼眸，虚然地望他。
屋外的声音渐次低了下去……这是荭雪楼，那个温暖的怀抱，是唐抒阳！是唐抒阳！我，居然在他面前大跳漫摇媚舞。这漫摇媚舞是不能轻易跳的，流妃再三嘱咐过，只能舞动于君王面前。我的君王，便是我的夫君。
一双稳健的手臂，揽住我的腰肢，托住我下坠的身子；繁密的乌丝瞬间滑落，倾如匹缎；曳地长裙软软流浮，胭红遍地。
她端着一个托盘，上有酒壶、酒杯，快步走到八角亭，轻盈的脚步略有急色。摆置好酒壶与酒杯，她斟了一杯搁在唐抒阳前面，脸上笑影重重，魅到了骨子里。
“还不好好干活去？”绛雪威严怒喝。
唐抒阳有些愕然，浓眉深挑……
高悬的心，终于落回原处。不一会儿，一个丫环敲门进来，帮我换上一身长裙。
“没……没什么……”
倏然，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呼呼的声响，群情激动。
唐抒阳浅浅一笑，点头答应。目送绛雪走远了，方才拉起我的小手，走向八角亭，仿佛一个大哥哥拉着一个小小女孩。
他的声音略有自责：“你喝多了！”
女子，自是不认得，理应是荭雪楼之人；黑袍男子倒是认得，仅仅是侧脸，那傲俊的侧脸，亦是分明。
娘亲，娘亲，都是阿漫不好，你一向身子有恙，阿漫不该离开你，不该北上洛都……阿漫马上回到你身边，娘亲，你一定要等阿漫！
他自会懂得的，这漫摇媚舞，我只给他一人观赏，只因，我认定他是我的夫君。以前是，现在也是。
绛雪悄然站定，直直望他，迎上他倏然冷峻的脸色，不意间温顺地垂首低眉，轻轻咬唇：“没……绛雪只是……”
“绛雪先服侍爷就寝，可好？”女子痴痴地望他，嗓音娇怜，有如莺啼。粉鼻微尖，薄巧的唇轻轻勾着，腮边的轻笑充满了无限期待。
走到一个圆形洞门，却是别有一番洞天。闪到一边，举眸望去，大红灯笼高高悬挂，红光弥漫，打在白|嫩的梨花上，欺霜赛雪的梨花便染上了一圈圈的红晕。院中厢房精巧雅致，洞门正对着的一方八角亭风光旖旎，一男一女正月下对酌，好不浪漫。
黑袍男子为自己斟满酒杯，嗓音低沉，规劝道：“夜深露重，还是回去吧！”
缘分？假如这也算缘分……呵，他为何笑得如此璀璨，甚至——诡异？
灼烈的梨花白灼痛了我的眼睛，酒意迷蒙了我的眸色，我看不清他的脸庞，可我清楚，他真的生气了。
我赶忙侧身越过她的拦阻……绿裙丫环眼疾手快地抓住我的手臂，不让我走，断然道：“我知道了，你一定是小偷！前儿院里丢了好多东西，敢情都是你偷的，走，我带你去见妈妈去！”
如此心惊肉跳！
“是的，爷！”绛雪乖然笑道，媚到极致的嗓音，激得我几近酥软，浑身打颤。
唐抒阳拿起她的右手，轻拍手背，语重心长地劝道：“绛雪，你应该把心思花在荭雪楼，你是幕后老板，一切的主意都要你来拿的。”
然而，启程回扬州之前，必须先进宫觐见皇太后。
绿群丫环捏住我的胳膊，加大了手劲，恼怒道：“快点，抬头！”
然而，西宁哥哥已经娶了陆姐姐，还是我的王吗？我不晓得……头好疼，好晕……